“钢铁戴国芳”再临悬崖：千亿德龙陷破产重整，距全球最大仅一步之遥

▲ 德龙总部，位于江苏盐城响水县陈家港镇。（南方周末记者卫琳聪 / 图）

文｜南方周末记者 卫琳聪

南方周末实习生 徐溢廷

责任编辑｜冯叶

2024年9月5日，天气燥热，在江苏省盐城市响水县的一家豪华酒店里，18家企业代表和当地政府、法院的工作人员挤满了整个会议厅。

18家企业都是江苏德龙镍业有限公司（下称德龙）及其关联企业的债主。这是多方第一次就德龙破产重整情况召开通气会。由于到场的人太多，不得不临时增加椅子。

德龙是全球第二大不锈钢供应商，仅次于浙江温州的青山控股集团有限公司（下称青山）。在全国工商联发布的2023年中国民营企业500强榜单中，德龙以1695亿元营收位列第47位。

一个月前，响水县财政局实控的4家企业提起申请德龙及3家关联公司破产重整，响水县人民法院裁定受理。

上述通气会通报，目前已知债权人2000家。截至8月4日，共有548家提交了1201笔债权申报材料，累计申报金额近40亿元。

不过，德龙的欠债远不止于此。全国企业破产重整案件信息网公布的重整期间投资人招募公告显示，被申请破产重整的4家德龙系公司账面资产总计838.1亿元，账面负债总计855.7亿元。

再次倒在距“最大”仅一步之遥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德龙创始人戴国芳作何感想。南方周末记者多次拨打他的电话，对方常处于通话中，并通过短信询问南方周末记者是谁，得知记者身份后未作回复。

据公开报道，戴国芳1964年出生于江苏常州农村，因为家里穷，连小学都没念完，12岁辍学后靠捡废铜烂铁谋生，凭着经商天赋，1996年以200万元注册资本在家乡创办江苏铁本铸钢有限公司（下称铁本）。

在那个能源全面紧缺的年代，铁本飞速发展，戴国芳梦想在长江边建一座中国最大的钢铁厂。戴国芳的梦想也变成了常州市政府的梦想，饥渴的常州需要一个超大规模的投资。

戴国芳一度提出要“3年内超过宝钢，5年内追上浦项”。二者分别为当时中国和韩国最大的钢铁厂，全球排名第五和第三。

但埋头猛冲的铁本与2004年一场轰轰烈烈的宏观调控迎头相撞，铁本倒下并成为当时一个标志性的符号，戴国芳因虚开抵扣税款发票罪获刑5年，直到2008年11月取保候审。

出狱仅一年多后，戴国芳就在距离家乡三百多公里、濒临黄海的响水县，成立了德龙，注册资本2亿元。花费15年时间，德龙再次扩张至全球第二，却又一次来到悬崖边上。

“现在爆雷我也是大吃一惊。”周泽海忍不住向南方周末记者感叹，尽管他在德龙担任区域负责人时就知道，公司一直是靠高负债快速扩张。

“大潮一退，谁在裸泳看得清清楚楚。”周泽海说，近几年不锈钢行情下行，德龙现金流承压明显。2022年底，许多德龙的供应商和债权人就拿不到回款了。

在响水县东边的陈家港镇，有一座烟囱耸立的工厂。灰色大门上方高悬“德龙集团”四个红色大字，围墙上挂着宣传标语——“以龙头企业为引领，延伸不锈钢产业链”。

这里正是德龙总部。据响水县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公布的信息，整座工厂占地5.2平方公里，比曾经长江边上的“铁本梦”小1平方公里。厂内分为炼钢、冷轧、热轧等9个区域，涵盖不锈钢冶炼全产业链。

戴国芳相中响水时，这里还是一片滩涂荒地。2000年后，通过吸纳部分苏南地区淘汰产业，响水这个苏北县城才逐步搭起由不锈钢和化工组成的工业集群。

当地领导曾向《中国经济周刊》介绍，来响水创业时，50岁的戴国芳从零起步，吃住都在项目工地上，“吹着海风，吃着冷饭，吃尽苦头”。

多位近距离接触过戴国芳的人向南方周末记者描述，他仍像过去书里写得一样，毅力非凡，生活简朴——常年住在厂内，没有任何爱好，一年到头穿一身黑西装，带一条血红的领带，冬天也不穿厚衣服，出行就坐厂里的别克商务或帕萨特。

2019年，响水化工园区发生“3·21”爆炸事故，随后县里只剩不锈钢一根独苗。2023年全县GDP总量505亿元，规模占盐城市的6.82%，在盐城市下辖9个区县中排名第8。

作为不锈钢产业的龙头，德龙对于地方经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响水县政府工作报告显示，2021年德龙开票销售超1000亿元，占响水县开票口径的83.2%，带动响水县规上开票跃升至1540.6亿元，总量、增幅位居盐城第一。

同年，县里派出46支招商小分队赴全国各地招商，吸引不锈钢企业入驻，想要围绕德龙打造不锈钢产业链。到2023年有六十多家企业落户。

2023年县里又发布了《响水县不锈钢产业发展规划》，提出不锈钢产业规模年均增长15%左右，到2025年争取集聚不锈钢及各类相关规上企业共100家，力争全县不锈钢产业开票销售突破2000亿元，带动就业超3万人。

曾经的滩涂地如今开满宾馆、饭店。多位出租车司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镇上不少人在德龙工作，一个月工资有六七千元，比其他工厂高不少。

不过，德龙在响水县的业绩或有泡沫成分。多位德龙的前员工及合作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德龙通过分拆生产环节等方式，可以拉动开票销售收入。

响水投资7亿元打造的不锈钢产业园，吸引不锈钢企业入驻，想要围绕德龙打造不锈钢产业链。（南方周末记者卫琳聪 / 图）

当年，正是确认了政府支持的信息后，常州当地银行曾对铁本大胆放贷。如今德龙的发展亦得到响水县的助力，尤其通过地方城投获得不少垫资及债权、股权投资。

也正是这些城投，申请德龙系破产重整。

其中，响水县灌江新城建设发展有限公司（下称灌江新城）是县里基础设施建设主体，由响水县灌江控股集团有限公司（下称灌江控股）100%持股，穿透后实际控制人为响水县财政局。

灌江新城2024年一份债券评级报告显示，该公司与德龙及其下属子公司业务往来较多，且往来款和债权投资资金合计规模较大，存在一定的资金回收风险。

如灌江新城向德龙子公司响水德丰金属材料有限公司（下称德丰金属）销售不锈钢，并出租厂房和生产线。应收货款和租金尚未收回，截至2023年合计达3.67 亿元。

值得注意的是，南方周末记者从专业信用评级机构获取的一份德龙破产研究报告显示，围绕德龙的钢材产品几乎形成了一个贸易闭环。

灌江新城的主营业务之一是商品销售，在2023 年营业总收入中占比22.06%。2023年的前两大供应商分别是厦门象屿(600057.SH)的孙公司和子公司，灌江新城2023年从这两家公司合计采购不锈钢卷板1.8亿元。

下游客户只有德丰金属一家，也就是说，灌江新城将买来的不锈钢卷板再卖给德龙，2023年销售收入2.5亿元。

这笔货款，德丰金属可以在1年内支付灌江新城。截至 2023 年底，灌江新城应收德丰金属商品销售款项 2.17 亿元，占总销售金额的87%。

厦门象屿公告显示，德丰金属是厦门象屿主要的热轧（一种工艺，与冷轧相对应）不锈钢供应商。

也就是说，在这个贸易链条里，德丰金属先将热轧不锈钢卖给厦门象屿，厦门象屿又将不锈钢卷板卖给灌江新城，灌江新城再将不锈钢卷板卖给德丰金属。“德丰金属既是贸易的起点，也是贸易的终点”。

此外，灌江控股2022年一份债券评级报告显示，截至2021年末，公司新增债权投资7.55亿元，是对三家灌江新城与德龙成立的合资公司的投资。

不只灌江新城和灌江控股，上述德龙破产报告显示，响水县5家发债城投中，4家都存在德龙系的应收款项，合计达26.61亿元，超过响水县2023年全年税收收入。

负责撰写该报告的分析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与城投相关的环节虽看似无效，压缩了德龙系企业的利润空间，但城投的参与能在一定程度上减轻德龙系的资金压力。

城投一般在钢贸业务中仅起到“过手”的作用，利润率很低。评级报告显示，灌江新城2023年商品销售业务毛利率仅0.71%。

对城投来说，参与钢贸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做大经营性业务，以便对外发债融资。

发债对城投的收入规模和结构均有要求，与地方政府结算的财政性现金流比例不能过高。此类贸易从2016年左右开始在城投中兴起。

“这类贸易很容易就能把非财政性现金流拉上来。”上述分析师说，严格来讲，只要业务和资金往来是真实的，城投与德龙系开展的此类业务不算违规。但对城投来说，最大的风险在于一旦德龙的经营出现问题，应收的货款可能难以收回。

盐城市纪委监委官网显示，2022-2023年，德龙总部所在地响水工业经济区及灌江控股多名负责人被查。是否与德龙有关，未有官方披露。

灌江新城与灌江控股的电话均无法接通，南方周末记者给后者发送了采访邮件，截至发稿，未获回复。

参加德龙破产重整通气会的18家企业中，11家为央国企。其中，厦门象屿、浙商中拓（000906.SZ）主营大宗商品供应链服务，还有占据高端冶金装备60%以上市场份额的一重集团。

响水县委书记在会上总结，“德龙的债权人数量很多，但是大债权人有一个显著特点，（主要是）央企、国企，（包括）央、省、市、县四级国企。”

上述德龙破产报告显示，与德龙及相关方存在业务、资金、担保、投资关系的存续债发行人共28家，包括1家央企、27家地方国企，涉及9个省份。

由于钢铁是限制性行业，民营钢企从银行融资并不容易。国企利用能够获得银行低息贷款的优势，通过贸易为德龙融资输血，成为比地方城投更大的弹药库。国企也在这一过程中赚取高额利息，做大业务流水。

“合作的主要逻辑是供应链，其实就是托盘。”德龙代理商林建雄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的购销合同显示，国企会大量采购德龙生产的不锈钢，这些不锈钢再由德龙的代理商分散对外销售，货款打回国企账上。

同时，厦门象屿等上市国企的公告显示，德龙炼钢需要的镍铁由其出资采购，再卖给德龙。

在这条贸易链上，国企同时扮演德龙的上下游，原材料采购和不锈钢购买均由国企预付货款，相当于为德龙垫资。

林建雄和另一位接近戴国芳的知情人均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国企预付给德龙系公司的款项要收取资金占用费，利率至高可达18%，新冠疫情期间曾降至13%。

一重集团子公司中国一重（601106.SH）在其公告中称，公司在德龙贸易链中仅起到代收代付的中间结算环节作用，这项业务的毛利率为100%。

万联网首席产业互联网专家黄贵生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托盘业务早在2008年前后就已存在。最初是因为民企贸易商话语权较小，向上游矿山、钢厂等采购时需要预付货款，向下游销售又要先供货后结算，资金压力大，银行融资无法满足需求时，就由专门的供应链公司提供资金。

南方周末曾报道2013年爆发的钢贸危机（详见《钢贸生意神话终结 “点钢成金”的不归路》），当时托盘的做法是钢贸商将钢材抵押给国企，国企支付货款，钢材放在第三方仓库进行监管，一段时间后钢贸商偿还资金再拿回货权，其中会加付10%以上的资金利息。

为了融资，一些钢贸企业将同一批钢材反复质押，甚至没有真实抵押物，直至爆发连锁危机。此次出现在德龙破产重整通气会上的一些国企当时也参与其中。

德龙与国企之间的贸易相比于这种托盘更为隐蔽。“看起来就是传统贸易，实际上含着大量的融资在里面。”周泽海说，“影子银行的土壤酿就了中国式的德龙，如果没有这些影子银行，它也发展不了这么快。”

2023年10月, 国务院国资委发布《关于规范中央企业贸易管理严禁各类虚假贸易的通知》，对中央企业提出禁止开展任何形式融资性贸易等“十个不准”。但通知并未涉及地方国企。

南方周末记者致电厦门象屿董秘，对方表示与德龙相关的债务问题以公告披露为准。还有几家国企债权人均表示不接受采访。

有了资金来源，戴国芳的野心向响水之外扩张。

2014年，德龙与国企成立合资公司，携手进入印度尼西亚投资镍铁冶炼，共建4期项目，其中3个都被列为国家重点项目。

印尼是全球最大的镍生产国，储量超过全球储量的1/5。为加强本土产业链建设，印尼采取限制性出口政策，就在德龙进入的2014年，禁止镍矿石出口，导致全球镍价暴涨65%。

中国一重公告显示，2014年双方成立印尼德龙镍业有限公司（下称印尼德龙），建设60万吨镍铁冶炼项目，股权穿透后由一重集团持股28%、中国一重持股23%、德龙持股48%、响水康阳贸易有限公司持股1%。

厦门象屿公告称，印尼250万吨不锈钢一体化冶炼项目由PT Obsidian Stainless Steel运作。该公司由象屿集团持股51%，德龙持股49%。

象屿集团官网介绍，2018年1月23日，象屿集团在境外成功发行5年期5亿美元债券，筹集的资金主要用于印尼250万吨不锈钢一体化冶炼项目。2019年12月23日，象屿集团又为该项目筹组68.8亿元国际银团贷款。

《中国日报》2023年报道，该项目是厦门国企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境外投资项目，印尼总统佐科曾亲临视察。

上述两个项目总投资累计240亿元，分别于2017年和2020年投产。

也是从2020年开始，德龙在国内的扩张加快步伐。

当时新冠疫情爆发，出口订单增加，拉动不锈钢价格走高。大宗商品信息服务商卓创资讯显示，2021年上半年，中国不锈钢均价同比上涨约19%。

三年时间，戴国芳将生产基地从响水扩张至同在江苏的常州、徐州和泰州。据南方周末记者不完全统计，四地披露的各项投资超过500亿元。

“一年一个台阶，一年一个样，速度真是惊人。”周泽海说，“（戴国芳）胆子大，做事也比较激进。”

吴晓波在《大败局2》中写道，当戴国芳豪言要“超宝钢、追浦项”的时候，他的身边其实已经弥漫起了一场漫天大雾。世局如棋，变幻无常，戴国芳是一枚只顾自己埋头往前冲的棋子。

在严控新增产能背景下，想扩建需要通过置换产能实现。德龙以投资为筹码，介入各地政府牵头的钢铁厂破产重整，获得产能、土地和税收优惠等。

例如，响水县政府公布的一份环评文件显示，2016年，德龙全额收购江苏成钢集团有限公司，获得该公司原有的140万吨钢铁产能减量置换。

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一份投资合同显示，这部分产能被用于建设德龙在响水县的不锈钢项目。作为回报，德龙承诺在徐州投资26亿元建设不锈钢项目，每年纳税不少于1亿元。

戴国芳。（德龙官微 / 图）

和成立了二十多年的行业老大青山相比，德龙属于后来者，但在全国最大的不锈钢流通市场无锡，德龙的市场占有率一度超过青山。

林建雄解释，一方面是因为德龙的生产基地主要位于江苏省内，运往无锡等华东市场更方便、运费更低。另一方面，德龙采取低价策略，每吨便宜50-100元，这对贸易商是不小的吸引，“我们就赚这五十、一百块”。

除了价格便宜，德龙在销售上还采取更为灵活的代理模式，代理商拿货后自由销售，不做价格管控。其他大钢厂通常由自己的业务员对外销售，类似于直营。

“当时的销售策略是不设门槛。”周泽海说，德龙采用“抓两头扶中间”的做法，抓住小贸易商开展合作，限制大贸易商以防形成威胁。

林建雄表示，青山也采用代理模式，但代理商要由青山参股，销售价格统一管控。代理商每月有固定的进货量，德龙3000吨起步，青山则要求七八千吨，像他这样的小贸易商难以企及。

“德龙发展得很快，因为市场上大家没地方去。”林建雄形容，小贸易商只能“抱大腿”，德龙为他们提供了机会。

不过，成为德龙的代理商也要付出代价。

德龙采用返利模式，代理商需要先按公司规定的价格拿货，再根据市场成交均价结算，高于结算价的部分返还给代理商。

“相当于是被绑在里头了，它不停压你的钱。”林建雄说，虽然每周五都会公布结算价，但代理商实际收到返利往往要一个月以上。直到德龙破产重整，林建雄还有一百多万元返利没有拿回来。

德龙还曾在市场价格上涨后拒绝履行代理合同。

广东省不锈钢材料与制品协会会长林泽榆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21年前后不锈钢涨价，德龙不愿按先前低价签订的合同向代理商交货，要求代理商搭配购买高价产品，否则扣罚保证金。

佛山是全国另一大不锈钢流通市场，林泽榆为此事专门组织研讨会，“四十多家企业到会场来声讨他”。

无锡市场也遇到同样的事。林建雄一度暂停了与德龙的合作，转向青山。“这个事情之后，德龙就陷入了塔西佗陷阱。”

德龙有明显的家族企业色彩，旗下公司大多由戴国芳的儿子戴笠、妻子黄何琴等亲属持股。周泽海透露，平时公司的大小事务都是父子俩说了算，很少与同行交流。

林建雄也表示，青山有专门的团队研究市场价格，时不时有员工到他这里调研，比较少见到德龙的人。

“这个企业是通过吸客户和供应商的血扩大的。”林建雄说，德龙通常以高利润吸引合作者，但合作者投入资金后，德龙往往欠债不还。

张应华与戴国芳合作了七八年，一直为德龙的项目做配套工程建设。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以往的工程都要求德龙预付20%工程款，按月结算。2021年德龙扩建生产基地，提出工程款全部先由他的公司垫付。

德龙许诺支付8%以上的资金利息，并保证工程利润最低20%，一年后完工时，连本带息支付。这一利息水平比同期银行利率高4%左右，工程利润也比一般工程高5%，张应华觉得利润可观就答应了下来。

2022年工程完工，张应华却拿不回工程款。他的一位高管向南方周末记者直言，工程建设很难达到20%以上的利润，否则德龙无钱可赚，“戴国芳玩的是空手道”。

张应华说，公司决定为德龙垫资时，对方的经营情况还很可观，利润好的时候，一个月能赚10亿元以上，工程款也能按时支付。但2020年之后接连发生的新冠疫情和俄乌冲突给德龙带来不小冲击。

从2022年开始，不锈钢价格持续下跌。中国钢铁工业协会不锈钢分会显示，2023年底，德龙主营的304冷轧不锈钢价格降至13000元/吨，较年初跌去23.5%。

“它的成本在13000-14000元一吨，价格最低的时候等于是亏本。”张应华说。

林泽榆表示，近两三年国内不锈钢市场呈现供大于求的状态，供给端又不断释放产能， “仅德龙一家就增加了几百万吨”。

尤其是德龙的业务集中在不锈钢上，产品线比已经进军新能源的青山更为单一。其主营的304不锈钢主要用于餐厨具、门窗家具等日用场景，与房地产市场深度绑定。

德龙在印尼的项目也遇到麻烦。

中国一重公告披露，因印尼供应量大幅增加，2023 年镍铁价格断崖式下跌，全年降幅达32.72%。受此影响，印尼德龙2023 年预计亏损18亿-22 亿元，累及中国一重亏损4亿-5亿元。

不仅如此，中国驻印尼大使馆官网2023年1月发布信息，称不法分子冲闯德龙工业园，造成工人死伤、设备损毁。

德龙目前仍在正常经营，上晚班的工人们鱼贯而入。（南方周末记者 卫琳聪 / 图）

在被提出破产重整半个月后，工人们终于开始收到拖欠已久的工资。2024年8月16日傍晚，南方周末记者在德龙总部看到，赶着上夜班的工人鱼贯而入，工厂门口停满了电动车。

多位工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现在工厂已由响水县政府接手，工资也由政府发放。厂里还在正常生产，只是员工已由高峰期的近万人减少至三千多人。8月收到的只是5月份的工资，还有两个月没发。

据上述通气会，为维持正常生产经营，德龙已向响水县国资平台借款3亿元，并借用供应链资金14.42亿元。

“我们把企业维持生产经营到现在，我们就是负责任的政府，就是对债权人最大的负责。”响水县委书记表示。

但台下的债权人各怀心思。

其中一位债权企业高管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德龙在响水的经济发展中占有重要地位，响水迫切想维持其继续经营，破产可以将债务缩水，再由其他企业接盘重整。“还想让老母鸡继续给他下蛋，换了一个笼子，但鸡还是这只鸡。”

他预判，接盘方很可能是债权金额较大的国企。虽然可能损失债权，但能以较低价格获得德龙的资产。

更可能受损的是小债权人。一位被德龙欠了一百多万元的债权人压根没收到这次通气会的通知。

响水正竭力推动将更多德龙系公司合并重整。北京市金杜律师事务所作为破产重整管理人在通气会上表示，目前已有28家公司纳入实质合并重整，并将继续追加其他关联企业，“应纳尽纳”。

比较特殊的是德龙在印尼投资的第三期项目。

该项目被认为是德龙最重要的资产之一。通气会透露，在德龙进入破产重整之前，该项目股权已由德龙系公司响水恒生不锈钢铸造有限公司转至戴笠持有，破产重整管理人正在推动股权回转。

一家债权企业董事长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戴国芳曾给他打电话，说他和家人在响水县有关部门要求下签署了一系列股权转让协议。不过该信息未能得到更多印证。

也并非所有债权人都愿意配合德龙合并重整。其中一家债权人公司的代理律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公司债权主要在响水以外的德龙系公司，这些公司资产状况可能更好，一旦被响水合并重整，清偿率反而会降低。

破产重整管理人表示，德龙位于徐州、泰州的公司已分别被当地法院裁定进行单独重整和破产清算。响水正通过盐城中院向江苏省高院报送合并重整申请书，仍在等待审查。

“保卫战已经打响了。”上述高管说。

（应受访者要求，林建雄、周泽海、张应华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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